Leo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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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ive to the point of tear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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痛苦的時候就去跑步吧

記錄一次跑步的時候想的東西……

這段時間心情一直不太好,困擾我的無非就是那些已經說煩的事情,對自己不滿意,對世界有太多要求,對過去有太多後悔之類的事情。加上正處期末,不能掛科的恐懼給我製造了很多不必要的焦慮,結果前段時間在志願者一次排練中丟了耳機,我心愛的剛買了不到一年的 Airpods Pro,於是我的心情一下因為這個塌方了,我總覺得不可能這麼差的事情會接連發生在我身上,總覺得是世界在針對我……

我的痛苦在大部分時候是自己的事情,但是和我關係親密的人必然會受影響,有一個一直悶悶不樂的人待在身邊影響心情,換我我早就翻臉了。但我彼時自身難保,想到還要顧及身邊的人的感受,只覺得疲憊。我想世界能停止一會會,讓我站在原地整理一下自己混亂的思緒,讓我稍稍喘息一下,讓我稍稍安靜地流一會淚。但是時間不會停止,瑣碎的事情就像雨點一樣朝自己打來,一想到我就會越陷越深,覺得不能呼吸。於是我想轉移一下注意力。

不知道是被什麼驅動,我收拾好了衣櫃,換了衣服和鞋子,去操場跑步。

我沒帶手機,只帶上了高中經常用的 mp3 和有線耳機。我戴著耳機邊聽歌邊走,只覺得耳機線刮擦著衣服的聽診器效應很不習慣,後來才想起來以前跑步時我會把耳機線從衣服底下穿過,不讓它亂跳。到達操場,氣溫不高,空氣還因白天的雨而比較濕潤。操場的人比平常多,有三三兩兩一起走路的,有散坐在看台的,正值畢業季,我猜大多是畢業生吧。

畢業後那個暑假,回學校爬上了行政樓的頂樓,能俯瞰全校的風景

我和以前一樣,從百米的起跑線開始跑。這個習慣還來自高二,當時校運會因為班上男生人數不夠,我不得不參加男子 4×100,我負責第三棒,於是我就把自己跑圈的終點設成了第三棒的賽段,每次跑到這最後一段就衝刺跑過,這樣我衝刺跑過的路程就是我比賽要跑的路程,每天跑步都相當於在適應。深呼吸幾次,邁開腿,我開始跑了。

某年的運動會

第一圈#

我保持著呼吸穩定,腳步輕盈。我跑步的習慣從高二就開始了,嚴格意義上說是 17 年 10 月份,但當時只是為了應付校運會,真正開始有規律的每天跑步還是高三那一年。不能說雷打不動,因為只要打雷我就不去跑步了,但除此之外我堅持每天都要跑六圈。一般都是下午最後一節課結束後,有一段很長的自由時間給我們吃晚飯、洗澡和洗衣服,我就在這個時間跑步,如果下午沒空那就中午跑,如果中午也沒空那就下晚自習去跑。管他烈日當空還是漆黑一片,暴雨傾盆還是寒冷刺骨,在橡膠跑道上機械地交換雙腿,一點點向前移動的狀態,讓當時的我很安心。整個高三印象最深的感覺應該就是腿疼,在下樓梯,搬作業和睡前最為明顯,其次才是困倦與疲憊。記得當時還有體育課,老師基本也就是放我們自由活動,一次想和男生們一起踢足球,結果在球場上,我根本沒法快速抬腿完成任何動作,一旦想要在跑步的過程中迅速變向,我支撐腿的小腿和膝蓋就疼痛得支撐不住自己,磕磕絆絆幾次之後,我果斷離開球場去跑道跑步了,雖然腿還是疼,但跑步帶來的這種穩定、緩慢的疼痛至少在可接受的範圍內。從此以後我每次體育課都是完成當天的跑圈任務。看著現在一圈快完了,我還沒感覺太累,不禁暗自慶幸,自己已經放下幾年了,狀態卻感覺還不錯。

某年的運動會,我和其中一個運動健將室友

第二圈#

呼吸開始急促,我嘗試增加步頻,減小步伐。想起來當時有個室友每次跑步都和我一起,他對學業有一種苦行僧般的信仰,除了柯南他似乎沒有別的「課餘」興趣,對於人文社科更是涉獵廣泛,基本上是活體歷史事件年表和地圖冊;自律程度常人不可企及,我不記得他什麼時候賴過一次床,錯過過一次值日,漏過一次作業。不記得有多少次下午下課我因為手頭的事情沒完成或者純粹想要偷懶,對他說我們今天別去了。他的回答永遠是「那我自己去了」,然後我就會丟下手上的東西追上他。後來發現,事實上我為了不去跑步而捨不得放下的事情,即使中途放下了也沒有任何影響。現在回想,我當時能保持這個折磨人的習慣大半功勞可能要歸於他。他高考發揮似乎不是很好,最後去了廣外讀漢語言,看他為數不多的朋友圈,他似乎也學了日語,參加了翻譯小組,每學期結課時間也會發課程的合影。我還記得高考結束後學校開志願填報說明會的時候遇到他,躺在禮堂椅子上,露出門牙地微笑,仿佛沒有任何事情會讓他難過。

高考前的晚霞。不知道為什麼,我總感覺在中學經常見到晚霞。

第三圈#

我的心率突然升高,開始上氣不接下氣,自從上了大學以來我就幾乎沒有再跑步了,看来想要幾年不跑再跑還能保持幾年前的狀態是不可能的。想起來高三剛開始時有一次家長會,每個老師坐在一張桌子前,家長帶著孩子去不同老師桌前和老師談話。當天很熱,教室人特別多且進進出出,空調的冷氣根本蓋不住那麼多人的體溫,我煩躁地和我媽坐到歷史老師的桌前,歷史是我拿手的科目,我不認為老師能提出什麼值得聽的東西,只想快點結束好離開。歷史老師看著我不停扯衣服扇風的手,推了一下眼鏡,她說「WL 很聰明,」不出我所料,「但是他太聰明,所以一直學不太好。」我覺得詫異。

這位歷史老師與我初中的歷史老師兼班主任正好是夫妻,我自以為是她先生器重的學生,他可從來沒說過我歷史學得不好這種話。「他聰明所以能很快掌握課本上的東西,也能很快背下來,」她繼續說,「但是他容易滿足於這些東西,滿足於舌尖效應。」她甚至伸出舌頭用手裡的紅筆指了一下自己的舌尖,「而且他不聽課的時候,還是有選擇地不聽課,只要我講到重要的東西,他就知道抬頭聽記下來,講完了他又繼續不聽了。」我一時不知道這是在誇我還是在批評我,「但是這是自作聰明,歷史想學好,只理解了這些重點是不夠的,可能應付新課可以,高考是肯定不夠的。」說完她就兩手抱著一隻膝蓋,躺到了椅背上,似笑非笑地看著我窘迫的反應,仿佛早就知道我會對她的評價很有信心而成功出乎我的意料一般。我媽看了我一眼,繼續和老師交談,我卻沒聽進她們交談的內容。我還在想着什麼舌尖效應的東西。

從此以後我仿佛心裡就有了一個疙瘩,每次上歷史課我都留意著自己不要又被她發現走神,我不想成為那種她一眼就看出我在耍小聰明的學生。不知不覺一年後,每當我翻看滿滿筆記的歷史書,看著章節標題這章的內容就能在我腦中緩緩展開,在課上輕鬆回答出老師說「這個可能有點難」的問題的時候,都感謝她當時一針見血的坦誠。後來一次在操場遇到她,我在單杠,她在散步,她遠遠地看向我這邊,似乎認出了我但又不敢確認,眯着眼睛又朝我這邊走來,我朝她招了招手,她才笑着回頭走回跑道。

第四圈#

已經開始累了,我告訴自己,至少要完成這一圈。有一次連周的週末,我晚上跑步,新來的數學老師正好回公寓,叫住了我。他是學校從湖北返聘的,專門只教我們一個班,宣布這件事的時候我們班主任「吐槽」我們校長,說這個老師完全可以帶一個數學教研組,可惜校長堅持要殺雞用牛刀。學校專門給他在操場旁邊禮堂的樓下安排了房間,平日裡他就一個人住在那裡。這個湖北老師一副老知識分子的模樣,花白的頭髮剪的平頭,永遠都是白襯衫黑西褲和平底布鞋。只是一開口濃厚的孝感口音讓人繃不住笑,可他又是個很嚴肅的人,不像能隨便開玩笑,因此我們班同學在他的前幾節課憋笑真的很辛苦。而我應對這種典型的老師形象,一直都是以叛逆難搞的學生自居,所以不交作業或者潦草了事也是常態,為此他不止一次課上批評我們這群人。

那天我正好在操場入口,他招手叫住我,慢悠悠走近,我們並排走了幾步,他才開口問道問我有目標了嗎,想考哪個大學,我自然沒好氣,嬉皮笑臉回了個「復旦」。他嘴裡嘶一聲,眉頭皺著向上看,仿佛在回憶什麼,可能是我的成績,可能是復旦的分數線,也可能是某個精神醫生的號碼。畢竟在我們這個當時前幾屆連重本率過半都要拿出來宣傳的學校,復旦可能不在他預料的答案之內。「那你現在的狀況,只能說還是有點難度的,」他操著濃厚的口音說,我吃力地理解,「那你要很努力才可以,我相信如果你以復旦作為目標要求自己,最後考出來你一定會很優秀。」當時還不流行陰陽怪氣(即使流行了他也不會吧),本以為他會意識到我在開玩笑,這下我被他的認真一下搞得有點不知所措,應付了幾句打算繼續跑,他又叫住我:「有時間抓緊回去睡覺。」

第二天週末,我們自習,早上我回教室路過辦公室,透過窗戶看到老師基本都不在,只有他孤零零的聲音伏在辦公桌前寫著什麼,可能是沒戴眼鏡,他身子很低。中午去吃飯路過辦公室,他還在寫,晚上回去,他還在寫,甚至姿勢都沒怎麼變過。後來我才知道,這就是他的狀態,有課站著講課,沒課坐著備課,下午在操場走幾圈思考問題,如此往復。

高手的實力總是慢慢展現的,當大家適應了他的口音,開始理解口音背後的內容後,我們終於知道為什麼說教我們是殺雞用牛刀了,他基本就是高考大綱和所有數學題的答案解析的結合體,上課說的話基本沒一句廢話,都像參考書上那樣簡潔準確(後來和班主任聊起此事,班主任說以前他們那邊很多參考書就是他出的),如果想跟上他的思路,那基本上一秒都不能走神,他幾乎從來不用幻燈片講課,在黑板上從左上角開始寫,寫滿一列再從最頂端開始一列,寫滿一黑板再擦掉最左邊的一列,要是不跟著他的節奏,他現在在寫的東西和黑板上的其他東西是不是一題的內容都可能不知道。

高三某次黑板報,畫畫的同學給每個老師都畫了画像

印象中我們班從前很少有人下課問老師問題,但他來了之後,很快十分鐘的課間不夠大家問他問題了,到後來甚至要去辦公室問問題也要先從窗戶去看看有沒有人(因為有些理科班的家伙偶爾也來問),很多同學都是攢著題目,恨不得遇到一次機會要把一周不會的題都問個遍。我們問他的題目他一般看一眼就能大概給出幾種思路,讓我們自己下去試那種最好,我的印象中似乎就沒有難住他的問題。他在課上說,其實學數學就像爬山,「為什麼有的學霸自學了大學數學高考很輕鬆就能拿滿分呢?因為那是站在高處往下看山路,自然是清楚的,但是站在山路裡找路,就容易找不到了。」

我自然是不會這樣和他們搶的,之前我每天下午跑步的時候都會看見他在操場散步,於是我就把需要問的題目提前記著,遇到他就追上去邊走邊問,他聽完題目會邊走邊皺著眉頭往上看一會,然後開始給出解法,我再盡可能都記著步驟,回教室再開始算。有時候遇到複雜的題目,他還會晚自習時把我叫到辦公室給我補一個更簡單的辦法,一邊給我解釋,一邊在紙上演算,回頭把這張紙也給我一起帶走。有時候如果遇到典型的題目,他就會在他一叠叠筆記本中找出翻這類別的筆記,然後在紅紅藍藍寫滿了筆記的一頁頁紙中翻找到歸納了這類題目解法的筆記,然後一把撕下來,叮囑我給大家傳著看看。但更多時候還是他翻著翻著說「壞了,我好像已經撕給 xx 同學了,你去找他抄一下」。雖然後來我寫自己的高考目標的時候還是寫了中大,但我最後高考的數學成績還是令我滿意。

我本有點後悔,沒有更多了解這個老師,仿佛除了工作之外我根本不了解這個老師的其他方面。但後來想到,或許教育真的就是他生活的全部,可能他已經將自己向我們展露無遺。畢業後暑假,出高考分的那天,我考得不錯,想起來向他發微信感謝栽培,聽同學說他已經在學校準備下一届高三的復習。我向他說了我這一路的進步,向他道謝,他對我說:「繼續堅持,大學的你會更優秀。」

第五圈#

可能是開始撞牆了,我雙腿抬不動、撐不穩,足弓開始有抽筋前的感覺,我腰疼,嗓子因乾燥而刺痛,火辣辣的,我仍盡量保持用鼻子吸氣,用口呼氣,鼻子吸氣時夾雜著淡淡的血腥味,我開始主動擺動手臂,希望能藉此帶動雙腿動起來。跑到第一個彎道,我想起成人禮。在我的高中,成人禮可能是大家最期待的盛會。我們學校的活動其實不少,運動會、藝術節、社團活動展…… 雖然每個活動我們都覺得是學校作秀,但成人禮讓我們最期待,可能是因為這個活動和我們每個人都相關,我們會穿著正裝穿過成人門,大家都可以自由打扮,甚至有的同學會把化妝師請到學校。高中學校的禮堂就在第一個彎道外面,我那年的成人門正好就放在第一個彎道上。

學校的禮堂

成人禮是在下午,整個午休,室友幾乎沒睡就起床開始鼓捣頭髮,而我躺在床上拼命想睡著,但一直按耐不住內心隱隱的興奮。於是我強迫自己一動不動,慢慢也就意識模糊了,直到吹風機的聲音把我驚醒,看到室友基本都穿戴整齊了,我才想起來我還是策劃和主持人,我要提前到禮堂,和其他主持人再對對詞,也要看看後台的準備。我爬下床洗了把臉,胡亂刮了刮鬍子,從衣櫃裡拿出來還套著防塵袋的西服,三下五除二穿上,抓抓頭髮照照鏡子就出門了。比起平時寬大的運動校服,我總覺得西裝很緊繃,走路的時候也不自覺地挺胸抬頭。走在宿舍的走廊上,換好西裝的男生們相互打量開玩笑,沒換好衣服的人每個人看起來都急匆匆的,拿著從可能是從別的宿舍借來的噴霧、古龍水、捲髮棒四處穿梭。整個走廊全是定型噴霧、body spray 和香水的味道,全是交談、歡笑和急促的拖鞋聲。

我離開宿舍,學校水泥路上反射的陽光亮得刺眼。我快步走去課室,拿打印成卡片的主持稿。現在時間還早,低年級的同學還沒有午休結束,教學樓空空蕩蕩的,我鬆了一口氣,我有點怕穿著西裝被大家打量的感覺。我拿上了我們幾個人的主持稿,厚厚的一沓,出教室在走廊上,遠遠看到地理老師和我相向走來。

地理老師是個高個子,比我差不多高了半個頭。他永遠穿 polo 衫,束在褲子裡,顯得腿長得誇張。他的臉上常常帶著一種苦相,他也是高三才帶我們班,第一次見到他不苟言笑的樣子,我就怕他不好對付。他說話經常讓我感覺到他有一種對自己命運的不甘,手畫地圖、全球經緯度定位只是基本操作,講起課來更是常常引經據典,從孔子孟子老子到毛澤東,從柏拉圖亞里斯多德到馬克思海明威,古今中外無所不包。但更讓我佩服的是他的業務能力(也就是找題目印卷子的能力)。我因為經常光顧老師的辦公室,經常被各種老師拜託去文印室取卷子。其他科目的老師的卷子一般一次也就薄薄一沓,甚至可以對折起來拿在手裡,他的卷子一次能疊十幾厘米高,而我們班只有 36 個人。他常說地理卷子看起來多是因為字少圖多,實際內容很少,但我每天花在地理卷子上的時間顯然不同意這種說法。我每次最怕他上課說某道題大家做得不好,下去他再找幾個同類的題,他要是真的隨便糊弄只知道布置作業就算了,關鍵是他每次真的能找到大量的、且同類的題,讓我想吐槽都無處下口。他寫的一手好字,即使在黑板上也是,他在晚自習偶爾會看一些我連名字都不會讀的書,然後向前排同學借現代漢語詞典,說是要查一個字。

我其實真心佩服他,但我不想當敬佩老師的好學生。我以我的小聰明為榮,而他似乎看不慣不踏實只知道耍小聰明的學生。所以我們一直不對付,家長會上,他會直白說我好像看不慣他,我媽有點誇張地大笑說不會吧,企圖化解尷尬,我只低頭無語。

一輪復習前我們班開了一次動員會,除了班主任訓話,數學老師和地理老師也有發言。數學老師的發言持續了快一個小時,準備了幾十頁幻燈片,從一輪的作用、重要性、時間安排、心態準備等等方面進行了完整細致的剖析,聽得我五體投地,順便也為接下來發言的地理老師捏一把汗。畢竟數學老師講完這些,還講一輪復習真的沒什麼可講的了。只見他帶著和每次上課一樣的表情,從容走上講台,什麼稿子都沒帶,扶著桌子說:「我送給同學們十句話」。我抬起已經聽一輪聽麻木的腦袋,他的十句話全部是「名人名言」,全部內容我不記得了,只記得一句是「吾愛吾師,吾更愛真理」,讓我們除了聽老師講課,也要有自己的思考。一句是「沒有誰是自成一體 / 與世隔絕的孤島 / 每一個人都是廣袤大陸的一部分 / 如果海浪沖掉了一塊岩石 / 歐洲就變少 / 如同一個海岬失掉一角 / 如同你的朋友或者你自己的領地失掉一塊 / 每個人的死亡都是我的哀傷 / 因為我是人類的一員 / 所以不要問喪鐘為誰而鳴 / 它就為你而鳴。」告訴我們在備考過程中,老師和同學其實是一個整體,是同一個戰線的戰友。我有點自以為是,我覺得這句話似乎是對我說的。他的發言完畢,掌聲似乎比數學老師發言結束之後的還熱烈,我一邊鼓掌一邊想他是怎麼記住他要說的十句話的。

所以在樓道遇到他,又想到我現在還穿著西裝,我突然覺得局促不安,走起路來都覺得行動有些不協調。最後走到他一定看清了我的距離,我看到他露出了那種忍不住的笑,我小聲向他道老師好,他點點頭,把頭扭到我的另一邊,臉上還掛著笑。他很少笑,這也不像那種惡意的譏笑,想着想着,我也忍不住笑了。

我來到操場,路上掛滿了彩旗,天上飄著氣球,一條長長的紅毯從中場鋪到彎道的成人門,然後鋪到禮堂。紅毯兩邊已經站了一些人,看起來是等待的家長,我和幾個主持的同學碰面,把稿子給了他們。我們幾個要最先去禮堂,所以我們也要最先走紅毯。我等到了我爸媽,我媽說我嘴唇很乾,一把抓住我的臉給我塗了唇膏,直到後來看照片裡我的烈焰紅唇,我才知道唇膏是會變色的那種。

穿著校服的低年級慢慢走來,一波一波聚攏到紅毯兩邊,操場慢慢熱鬧起來,後來音樂也響了起來,直到最後我們在紅毯旁邊說話都要提高音量。終於到我們走紅毯了,前面的幾個主持人相繼走過,我不得不跟在他們後面。我走上紅毯,鋪在操場上的紅毯讓綠茵場更軟了,夾道的低年級同學不斷的尖叫聲填滿了我的耳朵,前面香水味填滿了我的鼻子,鏡頭、彩帶、氣球和前面女生穿著禮服的背影填滿了我的眼睛。我覺得輕飄飄的,意識似乎陷入了模糊,因為等我回過神來我已經在後台了,我甚至不記得我是怎麼走過成人門的。

紅毯

那天的儀式很順利,每當我回憶那天我都會獲得一點短暫的快樂,我記得那些一下變得漂亮得不認識的女生,我總是忍不住多看幾眼,那些似乎一下成熟的男生,舉止間帶著羞澀和自豪,記得大家互相祝賀,空氣中是那種興奮的氛圍,還有地理老師忍不住笑的樣子。當然,很快就會陷入「青春不再」的感傷,走紅毯前歷史老師問我幾月出生的,我說是 6 月,歷史老師說那還差半年呢,你是「被成年」了。那時才十七歲,那時最現實的壓力只是把那名為成績的數字提高,那時一切似乎都有可能。

第六圈#

我真的跑不動了,可能速度沒有比走路快多少,我告訴自己,如果我能堅持跑完六圈,我接下來的人生也就沒什麼困難我不能挺過去了。我咬牙繼續。高考前前一個月我的狀態不太好,可能是焦慮緊張,也可能就是自然的狀態波動,老師們都挺緊張,基本都找我談話,叮囑我最後階段了,不要泄氣,堅持下去就是勝利云云,把我聽得心煩意亂。一天晚上政治老師也叫我出去,笑著看著我說「怎麼樣,其他老師都找了你吧?」他一向是個和同學走得比較近的老師「其實我不想找你,但是我怕不找你你覺得我不重視,」他突然露出那種熟悉的狡黠的笑,「我其實很重視,但我相信你自己有數,我多說沒什麼用。」政治一直是我文綜的短板,理論學得滾瓜爛熟,但一到材料還是無處下手,可政治老師又經常莫名其妙地硬捧我,嘗嘗讓我感到無地自容。有次在班上講課,講著講著突然開始在全班面前說起他班上(他帶我們下一屆的文科重點班)一個學生是我的「粉絲」的事,我本來趴在書上準備閉眼,聽到我的名字突然驚醒,但我沒有抬頭,因為班上已經開始大笑了,他沒有要停的意思,繼續說著他在他的班上是如何以我們班為榜樣,「尤其是 WL 和 X 同學,真的很優秀……」他繼續說,「我也經常在我們班同學面前表揚他們兩個……」我內心充滿著一種說不出來的尷尬羞恥和開心得意的混合情緒,我終於忍不住抬起頭但用手捂著臉,還好透過指縫,我只看到了幾個和我熟悉的同學在看著我笑。他對我的吹捧和放縱真的到了有點莫名其妙的程度,還好這次他依然選擇「信任」我,我反倒覺得釋然,起碼說明我只是狀態有點偏移,肯定沒有脫軌。要是他也和我說要重視要調整心態,我可能就會覺得我要完了。

一次籃球比賽後,全班的合影。我雖然不在裡面,但是我是拍照的人

同樣的原因,後來英語老師也找我,她也是高三才帶的我們,口音來看估計也是學校從湖北挖來的。第一天來班上的時候她穿的上衣沒有袖子,當時宿舍一個打籃球的室友坐在我旁邊,他看了她的三角肌一眼,張著嘴眨了眨眼睛,扭過頭來跟我說他覺得這個老師能做俯臥撐的數量應該比他多。可能因為年輕,她很快就和班上的女生混得很熟,至於我,一向不太和老師對付,尤其是英語是我擅長的學科,基本上也沒什麼機會和她交流,所以當她也叫我去談話的時候總覺得有些尷尬。走廊上她抱著手看了我一會,只問最近睡眠怎麼樣,我說不太好,她說「那不行,要重視睡眠才行,今天回去別熬夜寫作業了,好好睡覺。」我有一種說不出的感覺,因為沒有老師,甚至我爸媽都很少過問我的睡眠。高考前,她給每個人都準備了透明文件袋用來裝文具以及一張鼓勵的卡片,我的寫的是 Be careful and you will success。高考當天,考場上語文寫不完作文的我響鈴後還在匆匆寫著,監考老師可能看到了我,命令停止答題,我不管仍拼命繼續寫,我握筆的右手已經顫抖地寫不出直線,於是老師要求全體起立才開始收卷。出考場後,我覺得嗓子發酸,一邊走一邊拼命咽口水。走廊上遇到她,她朝我笑了笑,我忍不住說我沒寫完作文,說完就徑直頭也不回地加速往前走。我不知道我為什麼要這麼做,我只聽到她在我背後說「這沒什麼的!」她說得很大聲,我和這層樓的其他同學聽得很清楚。我抬起頭,但眼淚還是因為我走路的顛簸從我的眼眶裡滑落。

到了最後一個彎了,我開始加速,拼命地甩動手臂,步伐也慢慢地加大,我感覺我的大腿已經有點不聽使喚,腳步已經深淺不一了,我的頭也跟著我心跳的頻率一漲一漲,想不了那麼多了,我不停加速,我感覺到我臉上的汗珠在更快地下落,速度加快讓風變大了、穿透了我的衣服,我整個胸口都開始感覺到了水分蒸發帶來的清涼。

拉伸#

我衝過最後一個彎道,慢慢變成走路,起風了,但我的肺依然像著火般疼痛,我爬去器材那邊拉伸了一會,我開始做引體向上,做了三個就累了,於是我用力做了一個,然後停在上面保持著。「向上」似乎一直是違反人的本能的,比起站著我們喜歡坐著,比起坐著我們喜歡躺著,重心越低越舒適,但舒適不是我們存在的目的,不然沒人會做引體向上。我不停重複這一過程,做三個,停住,下來,休息一會,再來一輪,直到力竭。

我胸背手臂肩膀腰腿都傳來陣陣疼痛,我懷念這種疼痛。地理老師和我們說過為什麼在半路遇難的登山者都會面容安詳,因為失溫後大腦功能被抑制,感覺不到疼痛和寒冷,最終只會陷入昏迷,在虛幻的溫暖中微笑死去。我閉上眼睛靜靜感受這疼痛,在那些充滿焦慮和不確定的日子裡,這些讓人安心的疼痛,正是我還好好活著的體現。

當時學校還在建的行政樓,第二年就建好了

我又下到操場,想走幾圈平復一下心率。夜晚的微風還在繼續吹著,不知道是不是我剛才沒留意,操場的人好像又多了些。大多數人和我一樣,只是沿著操場在走,我猜都是一些畢業生在一起最後聊聊天、看看校園。路過最後一個直道的時候,一個看起來像畢業生的女生直直地站在跑道邊,面向綠茵場,抬頭不知道看著哪裡。綠茵場上,幾個人在昏暗的燈光下踢足球,周圍跑道上充滿了細碎的談笑聲,學校外的高架橋上,一架地鐵正呼嘯而過,而她一動不動,只有晚風卷動著她的裙擺。我突然想到我高考前幾天也會像這樣站在高中的操場發呆,不為別的,我就只想多看看學校的一切。我在這個大學也許多年了,早晚有一天,我也要畢業,從這裡畢業的感受是怎麼樣的呢,我想會比高中畢業更加複雜吧。我會還會像她一樣靜靜地站在學校哪裡,再看看學校沒什麼可看的風景嗎?

或許不論五年還是六年,都只是人生的一小段,越長大時間越不允許我們停下腳步,我們不論開心也好,不開心也罷,相對我們的每一段經歷、每一個居所來說,我們都匆忙得像個不熟悉的過客。這樣想着,我突然覺得現在腳下這個操場和幾年前幾千公里外的那個操場仿佛連在一起了,在那個操場奔跑的我曾經是多麼自在瀟灑的存在,那个我堅信我的人生要永遠保持天真和好奇,認為存在的目的就是不斷獲取新的信息,學習掌握它們,變成新的知識,那个我希望著自己能一生溫柔而堅定,那个我每天都寫 Bullet Journal,完成每一科作業的時間記錄精確到分鐘,以確保時間盡可能不浪費,那个我可以通過同學們的答卷幫他們到他們理解錯的知識點在哪,並幫助他們真正弄懂那些知識,還可以幫他們優化做筆記的方法,那个我也可以幫我的室友確認他是不是追一個女生有戲,那个我可以確信自己一定會是任何評獎評優的候選人,能和一群人策劃一個年級的成人禮玩會被打趣說是幕後的年級主任,那个我可以在不認識的人路過的時候繼續一個個做引體向上,生日會收到很多卡片和禮物,有人會在卡片上寫說「你是一個善良的人」,那个我一次模擬考心情不好沒寫作文,校長會找我談心,告訴我他那時流行的詩「所有的日子 / 所有的日子都來吧 / 讓我編織你們 / 用青春的金線 / 和幸福的璎珞 / 編織你們」,甚至畢業之後,會有人發朋友圈說「操場看不見 WL 了,有點不習慣」。當然那个我也會有痛苦和迷茫,但那个我一直告誡自己要保持清醒,那个我能將情緒和理智分開,即使面臨巨大的壓力,也能用自己幻想的一个完全理智的人格自己開導自己,解決了心裡的問題後繼續去做該做的事情……

一次運動會後,全班的合影。當時班服還和幾個同學課余偷偷用手機聯繫商家設計的

而這一切,其實也沒有離開多遠,我本身也沒有和那時有多麼大的不同,我只是面對一些新的痛苦,一時亂了陣腳,失去熱情,選擇不去做了而已。所以痛苦的時候就跑步吧,回憶一下那段更關鍵也更充滿勇氣的時間,生活總要繼續的,或許只要我鼓起勇氣面對生活時,就會發現迎面而來困難,不過是跑道上拂面的微風,它永遠都會環繞在你的身邊,但只要保持身體平穩,雙腿交替,你就在向前。

載入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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