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录一次跑步的时候想的东西……
这段时间心情一直不太好,困扰我的无非就是那些已经说烦的事情,对自己不满意,对世界有太多要求,对过去有太多后悔之类的事情。加上正处期末,不能挂科的恐惧给我制造了很多不必要的焦虑,结果前段时间在志愿者一次排练中丢了耳机,我心爱的刚买了不到一年的 Airpods Pro,于是我的心情一下因为这个塌方了,我总觉得不可能这么差的事情会接连发生在我身上,总觉得是世界在针对我……
我的痛苦在大部分时候是自己的事情,但是和我关系亲密的人必然会受影响,有一个一直闷闷不乐的人待在身边影响心情,换我我早就翻脸了。但我彼时自身难保,想到还要顾及身边的人的感受,只觉得疲惫。我想世界能停止一会会,让我站在原地整理一下自己混乱的思绪,让我稍稍喘息一下,让我稍稍安静地流一会泪。但是时间不会停止,琐碎的事情就像雨点一样朝自己打来,一想到我就会越陷越深,觉得不能呼吸。于是我想转移一下注意力。
不知道是被什么驱动,我收拾好了衣柜,换了衣服和鞋子,去操场跑步。
我没带手机,只带上了高中经常用的 mp3 和有线耳机。我戴着耳机边听歌边走,只觉得耳机线刮擦着衣服的听诊器效应很不习惯,后来才想起来以前跑步时我会把耳机线从衣服底下穿过,不让它乱跳。
到达操场,气温不高,空气还因白天的雨而比较湿润。操场的人比平常多,有三三两两一起走路的,有散坐在看台的,正值毕业季,我猜大多是毕业生吧。
我和以前一样,从百米的起跑线开始跑。这个习惯还来自高二,当时校运会因为班上男生人数不够,我不得不参加男子 4×100,我负责第三棒,于是我就把自己跑圈的终点设成了第三棒的赛段,每次跑到这最后一段就冲刺跑过,这样我冲刺跑过的路程就是我比赛要跑的路程,每天跑步都相当于在适应。深呼吸几次,迈开腿,我开始跑了。
第一圈#
我保持着呼吸稳定,脚步轻盈。我跑步的习惯从高二就开始了,严格意义上说是 17 年 10 月份,但当时只是为了应付校运会,真正开始有规律的每天跑步还是高三那一年。不能说雷打不动,因为只要打雷我就不去跑步了,但除此之外我坚持每天都要跑六圈。一般都是下午最后一节课结束后,有一段很长的自由时间给我们吃晚饭、洗澡和洗衣服,我就在这个时间跑步,如果下午没空那就中午跑,如果中午也没空那就下晚自习去跑。管他烈日当空还是漆黑一片,暴雨倾盆还是寒冷刺骨,在橡胶跑道上机械地交换双腿,一点点向前移动的状态,让当时的我很安心。整个高三印象最深的感觉应该就是腿疼,在下楼梯,搬作业和睡前最为明显,其次才是困倦与疲惫。记得当时还有体育课,老师基本也就是放我们自由活动,一次想和男生们一起踢足球,结果在球场上,我根本没法快速抬腿完成任何动作,一旦想要在跑步的过程中迅速变向,我支撑腿的小腿和膝盖就疼痛得支撑不住自己,磕磕绊绊几次之后,我果断离开球场去跑道跑步了,虽然腿还是疼,但跑步带来的这种稳定、缓慢的疼痛至少在可接受的范围内。从此以后我每次体育课都是完成当天的跑圈任务。看着现在一圈快完了,我还没感觉太累,不禁暗自庆幸,自己已经放下几年了,状态却感觉还不错。
第二圈#
呼吸开始急促,我尝试增加步频,减小步伐。想起来当时有个室友每次跑步都和我一起,他对学业有一种苦行僧般的信仰,除了柯南他似乎没有别的「课余」兴趣,对于人文社科更是涉猎广泛,基本上是活体历史事件年表和地图册;自律程度常人不可企及,我不记得他什么时候赖过一次床,错过过一次值日,漏过一次作业。不记得有多少次下午下课我因为手头的事情没完成或者纯粹想要偷懒,对他说我们今天别去了。他的回答永远是「那我自己去了」,然后我就会丢下手上的东西追上他。后来发现,事实上我为了不去跑步而舍不得放下的事情,即使中途放下了也没有任何影响。现在回想,我当时能保持这个折磨人的习惯大半功劳可能要归于他。他高考发挥似乎不是很好,最后去了广外读汉语言,看他为数不多的朋友圈,他似乎也学了日语,参加了翻译小组,每学期结课时间也会发课程的合影。我还记得高考结束后学校开志愿填报说明会的时候遇到他,躺在礼堂椅子上,露出门牙地微笑,仿佛没有任何事情会让他难过。
第三圈#
我的心率突然升高,开始上气不接下气,自从上了大学以来我就几乎没有再跑步了,看来想要几年不跑再跑还能保持几年前的状态是不可能的。想起来高三刚开始时有一次家长会,每个老师坐在一张桌子前,家长带着孩子去不同老师桌前和老师谈话。当天很热,教室人特别多且进进出出,空调的冷气根本盖不住那么多人的体温,我烦躁地和我妈坐到历史老师的桌前,历史是我拿手的科目,我不认为老师能提出什么值得听的东西,只想快点结束好离开。历史老师看着我不停扯衣服扇风的手,推了一下眼镜,她说「WL 很聪明,」不出我所料,「但是他太聪明,所以一直学不太好。」我觉得诧异。
这位历史老师与我初中的历史老师兼班主任正好是夫妻,我自以为是她先生器重的学生,他可从来没说过我历史学得不好这种话。「他聪明所以能很快掌握课本上的东西,也能很快背下来,」她继续说,「但是他容易满足于这些东西,满足于舌尖效应。」她甚至伸出舌头用手里的红笔指了一下自己的舌尖,「而且他不听课的时候,还是有选择地不听课,只要我讲到重要的东西,他就知道抬头听记下来,讲完了他又继续不听了。」我一时不知道这是在夸我还是在批评我,「但是这是自作聪明,历史想学好,只理解了这些重点是不够的,可能应付新课可以,高考是肯定不够的。」说完她就两手抱着一只膝盖,躺到了椅背上,似笑非笑地看着我窘迫的反应,仿佛早就知道我会对她的评价很有信心而成功出乎我的意料一般。我妈看了我一眼,继续和老师交谈,我却没听进她们交谈的内容。我还在想着什么舌尖效应的东西。
从此以后我仿佛心里就有了一个疙瘩,每次上历史课我都留意着自己不要又被她发现走神,我不想成为那种她一眼就看出我在耍小聪明的学生。不知不觉一年后,每当我翻看满满笔记的历史书,看着章节标题这章的内容就能在我脑中缓缓展开,在课上轻松回答出老师说「这个可能有点难」的问题的时候,都感谢她当时一针见血的坦诚。后来一次在操场遇到她,我在单杠,她在散步,她远远地看向我这边,似乎认出了我但又不敢确认,眯着眼睛又朝我这边走来,我朝她招了招手,她才笑着回头走回跑道。
第四圈#
已经开始累了,我告诉自己,至少要完成这一圈。有一次连周的周末,我晚上跑步,新来的数学老师正好回公寓,叫住了我。他是学校从湖北返聘的,专门只教我们一个班,宣布这件事的时候我们班主任「吐槽」我们校长,说这个老师完全可以带一个数学教研组,可惜校长坚持要杀鸡用牛刀。学校专门给他在操场旁边礼堂的楼下安排了房间,平日里他就一个人住在那里。这个湖北老师一副老知识分子的模样,花白的头发剪的平头,永远都是白衬衫黑西裤和平底布鞋。只是一开口浓厚的孝感口音让人绷不住笑,可他又是个很严肃的人,不像能随便开玩笑,因此我们班同学在他的前几节课憋笑真的很辛苦。而我应对这种典型的老师形象,一直都是以叛逆难搞的学生自居,所以不交作业或者潦草了事也是常态,为此他不止一次课上批评我们这群人。
那天我正好在操场入口,他招手叫住我,慢悠悠走近,我们并排走了几步,他才开口问道问我有目标了吗,想考哪个大学,我自然没好气,嬉皮笑脸回了个「复旦」。他嘴里嘶一声,眉头皱着向上看,仿佛在回忆什么,可能是我的成绩,可能是复旦的分数线,也可能是某个精神医生的号码。毕竟在我们这个当时前几届连重本率过半都要拿出来宣传的学校,复旦可能不在他预料的答案之内。「那你现在的状况,只能说还是有点难度的,」他操着浓厚的口音说,我吃力地理解,「那你要很努力才可以,我相信如果你以复旦作为目标要求自己,最后考出来你一定会很优秀。」当时还不流行阴阳怪气(即使流行了他也不会吧),本以为他会意识到我在开玩笑,这下我被他的认真一下搞得有点不知所措,应付了几句打算继续跑,他又叫住我:「有时间抓紧回去睡觉。」
第二天周末,我们自习,早上我回教室路过办公室,透过窗户看到老师基本都不在,只有他孤零零的声音伏在办公桌前写着什么,可能是没戴眼镜,他身子很低。中午去吃饭路过办公室,他还在写,晚上回去,他还在写,甚至姿势都没怎么变过。后来我才知道,这就是他的状态,有课站着讲课,没课坐着备课,下午在操场走几圈思考问题,如此往复。
高手的实力总是慢慢展现的,当大家适应了他的口音,开始理解口音背后的内容后,我们终于知道为什么说教我们是杀鸡用牛刀了,他基本就是高考大纲和所有数学题的答案解析的结合体,上课说的话基本没一句废话,都像参考书上那样简洁准确(后来和班主任聊起此事,班主任说以前他们那边很多参考书就是他出的),如果想跟上他的思路,那基本上一秒都不能走神,他几乎从来不用幻灯片讲课,在黑板上从左上角开始写,写满一列再从最顶端开始一列,写满一黑板再擦掉最左边的一列,要是不跟着他的节奏,他现在在写的东西和黑板上的其他东西是不是一题的内容都可能不知道。
印象中我们班从前很少有人下课问老师问题,但他来了之后,很快十分钟的课间不够大家问他问题了,到后来甚至要去办公室问问题也要先从窗户去看看有没有人(因为有些理科班的家伙偶尔也来问),很多同学都是攒着题目,恨不得遇到一次机会要把一周不会的题都问个遍。我们问他的题目他一般看一眼就能大概给出几种思路,让我们自己下去试那种最好,我的印象中似乎就没有难住他的问题。他在课上说,其实学数学就像爬山,「为什么有的学霸自学了大学数学高考很轻松就能拿满分呢?因为那是站在高处往下看山路,自然是清楚的,但是站在山路里找路,就容易找不到了。」
我自然是不会这样和他们抢的,之前我每天下午跑步的时候都会看见他在操场散步,于是我就把需要问的题目提前记着,遇到他就追上去边走边问,他听完题目会边走边皱着眉头往上看一会,然后开始给出解法,我再尽可能都记着步骤,回教室再开始算。有时候遇到复杂的题目,他还会晚自习时把我叫到办公室给我补一个更简单的办法,一边给我解释,一边在纸上演算,回头把这张纸也给我一起带走。有时候如果遇到典型的题目,他就会在他一叠叠笔记本中找出翻这个类别的笔记,然后在红红蓝蓝写满了笔记的一页页纸中翻找到归纳了这类题目解法的笔记,然后一把撕下来,叮嘱我给大家传着看看。但更多时候还是他翻着翻着说「坏了,我好像已经撕给 xx 同学了,你去找他抄一下」。虽然后来我写自己的高考目标的时候还是写了中大,但我最后高考的数学成绩还是令我满意。
我本有点后悔,没有更多了解这个老师,仿佛除了工作之外我根本不了解这个老师的其他方面。但后来想到,或许教育真的就是他生活的全部,可能他已经将自己向我们展露无遗。毕业后暑假,出高考分的那天,我考得不错,想起来向他发微信感谢栽培,听同学说他已经在学校准备下一届高三的复习。我向他说了我这一路的进步,向他道谢,他对我说:「继续坚持,大学的你会更优秀。」
第五圈#
可能是开始撞墙了,我双腿抬不动、撑不稳,足弓开始有抽筋前的感觉,我腰疼,嗓子因干燥而刺痛,火辣辣的,我仍尽量保持用鼻子吸气,用口呼气,鼻子吸气时夹杂着淡淡的血腥味,我开始主动摆动手臂,希望能借此带动双腿动起来。跑到第一个弯道,我想起成人礼。在我的高中,成人礼可能是大家最期待的盛会。我们学校的活动其实不少,运动会、艺术节、社团活动展…… 虽然每个活动我们都觉得是学校作秀,但成人礼让我们最期待,可能是因为这个活动和我们每个人都有关,我们会穿着正装穿过成人门,大家都可以自由打扮,甚至有的同学会把化妆师请到学校。高中学校的礼堂就在第一个弯道外面,我那年的成人门正好就放在第一个弯道上。
成人礼是在下午,整个午休,室友几乎没睡就起床开始鼓捣头发,而我躺在床上拼命想睡着,但一直按耐不住内心隐隐的兴奋。于是我强迫自己一动不动,慢慢也就意识模糊了,直到吹风机的声音把我惊醒,看到室友基本都穿戴整齐了,我才想起来我还是策划和主持人,我要提前到礼堂,和其他主持人再对对词,也要看看后台的准备。我爬下床洗了把脸,胡乱刮了刮胡子,从衣柜里拿出来还套着防尘袋的西服,三下五除二穿上,抓抓头发照照镜子就出门了。比起平时宽大的运动校服,我总觉得西装很紧绷,走路的时候也不自觉地挺胸抬头。走在宿舍的走廊上,换好西装的男生们相互打量开玩笑,没换好衣服的人每个人看起来都急匆匆的,拿着从可能是从别的宿舍借来的喷雾、古龙水、卷发棒四处穿梭。整个走廊全是定型喷雾、body spray 和香水的味道,全是交谈、欢笑和急促的拖鞋声。
我离开宿舍,学校水泥路上反射的阳光亮得刺眼。我快步走去课室,拿打印成卡片的主持稿。现在时间还早,低年级的同学还没有午休结束,教学楼空空荡荡的,我松了一口气,我有点怕穿着西装被大家打量的感觉。我拿上了我们几个人的主持稿,厚厚的一沓,出教室在走廊上,远远看到地理老师和我相向走来。
地理老师是个高个子,比我差不多高了半个头。他永远穿 polo 衫,束在裤子里,显得腿长得夸张。他的脸上常常带着一种苦相,他也是高三才带我们班,第一次见到他不苟言笑的样子,我就怕他不好对付。他说话经常让我感觉到他有一种对自己命运的不甘,手画地图、全球经纬度定位只是基本操作,讲起课来更是常常引经据典,从孔子孟子老子到毛泽东,从柏拉图亚里斯多德到马克思海明威,古今中外无所不包。但更让我佩服的是他的业务能力(也就是找题目印卷子的能力)。我因为经常光顾老师的办公室,经常被各种老师拜托去文印室取卷子。其他科目的老师的卷子一般一次也就薄薄一沓,甚至可以对折起来拿在手里,他的卷子一次能叠十几厘米高,而我们班只有 36 个人。他常说地理卷子看起来多是因为字少图多,实际内容很少,但我每天花在地理卷子上的时间显然不同意这种说法。我每次最怕他上课说某道题大家做得不好,下去他再找几个同类的题,他要是真的随便糊弄只知道布置作业就算了,关键是他每次真的能找到大量的、且同类的题,让我想吐槽都无处下口。他写的一手好字,即使在黑板上也是,他在晚自习偶尔会看一些我连名字都不会读的书,然后向前排同学借现代汉语词典,说是要查一个字。
我其实真心佩服他,但我不想当敬佩老师的好学生。我以我的小聪明为荣,而他似乎看不惯不踏实只知道耍小聪明的学生。所以我们一直不对付,家长会上,他会直白说我好像看不惯他,我妈有点夸张地大笑说不会吧,企图化解尴尬,我只低头无语。
一轮复习前我们班开了一次动员会,除了班主任训话,数学老师和地理老师也有发言。数学老师的发言持续了快一个小时,准备了几十页幻灯片,从一轮的作用、重要性、时间安排、心态准备等等方面进行了完整细致的剖析,听得我五体投地,顺便也为接下来发言的地理老师捏一把汗。毕竟数学老师讲完这些,还讲一轮复习真的没什么可讲的了。只见他带着和每次上课一样的表情,从容走上讲台,什么稿子都没带,扶着桌子说:「我送给同学们十句话」。我抬起已经听一轮听麻木的脑袋,他的十句话全部是「名人名言」,全部内容我不记得了,只记得一句是「吾爱吾师,吾更爱真理」,让我们除了听老师讲课,也要有自己的思考。一句是「没有人是自成一体 / 与世隔绝的孤岛 / 每一个人都是广袤大陆的一部分 / 如果海浪冲掉了一块岩石 / 欧洲就变少 / 如同一个海岬失掉一角 / 如同你的朋友或者你自己的领地失掉一块 / 每个人的死亡都是我的哀伤 / 因为我是人类的一员 / 所以不要问丧钟为谁而鸣 / 它就为你而鸣。」告诉我们在备考过程中,老师和同学其实是一个整体,是同一个战线的战友。我有点自以为是,我觉得这句话似乎是对我说的。他的发言完毕,掌声似乎比数学老师发言结束之后的还热烈,我一边鼓掌一边想他是怎么记住他要说的十句话的。
所以在楼道遇到他,又想到我现在还穿着西装,我突然觉得局促不安,走起路来都觉得行动有些不协调。最后走到他一定看清了我的距离,我看到他露出了那种忍不住的笑,我小声向他道老师好,他点点头,把头扭到我的另一边,脸上还挂着笑。他很少笑,这也不像那种恶意的讥笑,想着想着,我也忍不住笑了。
我来到操场,路上挂满了彩旗,天上飘着气球,一条长长的红毯从中场铺到弯道的成人门,然后铺到礼堂。红毯两边已经站了一些人,看起来是等待的家长,我和几个主持的同学碰面,把稿子给了他们。我们几个要最先去礼堂,所以我们也要最先走红毯。我等到了我爸妈,我妈说我嘴唇很干,一把抓住我的脸给我涂了唇膏,直到后来看照片里我的烈焰红唇,我才知道唇膏是会变色的那种。
穿着校服的低年级慢慢走来,一波一波聚拢到红毯两边,操场慢慢热闹起来,后来音乐也响了起来,直到最后我们在红毯旁边说话都要提高音量。终于到我们走红毯了,前面的几个主持人相继走过,我不得不跟在他们后面。我走上红毯,铺在操场上的红毯让绿茵场更软了,夹道的低年级同学不断的尖叫声填满了我的耳朵,前面香水味填满了我的鼻子,镜头、彩带、气球和前面女生穿着礼服的背影填满了我的眼睛。我觉得轻飘飘的,意识似乎陷入了模糊,因为等我回过神来我已经在后台了,我甚至不记得我是怎么走过成人门的。
那天的仪式很顺利,每当我回忆那天我都会获得一点短暂的快乐,我记得那些一下变得漂亮得不认识的女生,我总是忍不住多看几眼,那些似乎一下成熟的男生,举止间带着羞涩和自豪,记得大家互相祝贺,空气中是那种兴奋的氛围,还有地理老师忍不住笑的样子。当然,很快就会陷入「青春不再」的感伤,走红毯前历史老师问我几月出生的,我说是 6 月,历史老师说那还差半年呢,你是「被成年」了。那时才十七岁,那时最现实的压力只是把那名为成绩的数字提高,那时一切似乎都有可能。
第六圈#
我真的跑不动了,可能速度没有比走路快多少,我告诉自己,如果我能坚持跑完六圈,我接下来的人生也就没什么困难我不能挺过去了。我咬牙继续。高考前前一个月我的状态不太好,可能是焦虑紧张,也可能就是自然的状态波动,老师们都挺紧张,基本都找我谈话,叮嘱我最后阶段了,不要泄气,坚持下去就是胜利云云,把我听得心烦意乱。一天晚上政治老师也叫我出去,笑着看着我说「怎么样,其他老师都找了你吧?」他一向是个和同学走得比较近的老师「其实我不想找你,但是我怕不找你你觉得我不重视,」他突然露出那种熟悉的狡黠的笑,「我其实很重视,但我相信你自己有数,我多说没什么用。」政治一直是我文综的短板,理论学得滚瓜烂熟,但一到材料还是无处下手,可政治老师又经常莫名其妙地硬捧我,尝尝让我感到无地自容。有次在班上讲课,讲着讲着突然开始在全班面前说起他班上(他带我们下一届的文科重点班)一个学生是我的「粉丝」的事,我本来趴在书上准备闭眼,听到我的名字突然惊醒,但我没有抬头,因为班上已经开始大笑了,他没有要停的意思,继续说着他在他的班上是如何以我们班为榜样,「尤其是 WL 和 X 同学,真的很优秀……」他继续说,「我也经常在我们班同学面前表扬他们两个……」我内心充满着一种说不出来的尴尬羞耻和开心得意的混合情绪,我终于忍不住抬起头但用手捂着脸,还好透过指缝,我只看到了几个和我熟悉的同学在看着我笑。他对我的吹捧和放纵真的到了有点莫名其妙的程度,还好这次他依然选择「信任」我,我反倒觉得释然,起码说明我只是状态有点偏移,肯定没有脱轨。要是他也和我说要重视要调整心态,我可能就会觉得我要完了。
同样的原因,后来英语老师也找我,她也是高三才带的我们,口音来看估计也是学校从湖北挖来的。第一天来班上的时候她穿的上衣没有袖子,当时宿舍一个打篮球的室友坐在我旁边,他看了她的三角肌一眼,张着嘴眨了眨眼睛,扭过头来跟我说他觉得这个老师能做俯卧撑的数量应该比他多。可能因为年轻,她很快就和班上的女生混得很熟,至于我,一向不太和老师对付,尤其是英语是我擅长的学科,基本上也没什么机会和她交流,所以当她也叫我去谈话的时候总觉得有些尴尬。走廊上她抱着手看了我一会,只问最近睡眠怎么样,我说不太好,她说「那不行,要重视睡眠才行,今天回去别熬夜写作业了,好好睡觉。」我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因为没有老师,甚至我爸妈都很少过问我的睡眠。高考前,她给每个人都准备了透明文件袋用来装文具以及一张鼓励的卡片,我的写的是 Be careful and you will success。高考当天,考场上语文写不完作文的我响铃后还在匆匆写着,监考老师可能看到了我,命令停止答题,我不管仍拼命继续写,我握笔的右手已经颤抖地写不出直线,于是老师要求全体起立才开始收卷。出考场后,我觉得嗓子发酸,一边走一边拼命咽口水。走廊上遇到她,她朝我笑了笑,我忍不住说我没写完作文,说完就径直头也不回地加速往前走。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这么做,我只听到她在我背后说「这没什么的!」她说得很大声,我和这层楼的其他同学听得很清楚。我抬起头,但眼泪还是因为我走路的颠簸从我的眼眶里滑落。
到了最后一个弯了,我开始加速,拼命地甩动手臂,步伐也慢慢地加大,我感觉我的大腿已经有点不听使唤,脚步已经深浅不一了,我的头也跟着我心跳的频率一涨一涨,想不了那么多了,我不停加速,我感觉到我脸上的汗珠在更快地下落,速度加快让风变大了、穿透了我的衣服,我整个胸口都开始感觉到了水分蒸发带来的清凉。
拉伸#
我冲过最后一个弯道,慢慢变成走路,起风了,但我的肺依然像着火般疼痛,我爬去器材那边拉伸了一会,我开始做引体向上,做了三个就累了,于是我用力做了一个,然后停在上面保持着。「向上」似乎一直是违反人的本能的,比起站着我们喜欢坐着,比起坐着我们喜欢躺着,重心越低越舒适,但舒适不是我们存在的目的,不然没有人会做引体向上。我不停重复这一过程,做三个,停住,下来,休息一会,再来一轮,直到力竭。
我胸背手臂肩膀腰腿都传来阵阵疼痛,我怀念这种疼痛。地理老师和我们说过为什么在半路遇难的登山者都会面容安详,因为失温后大脑功能被抑制,感觉不到疼痛和寒冷,最终只会陷入昏迷,在虚幻的温暖中微笑死去。我闭上眼睛静静感受这疼痛,在那些充满焦虑和不确定的日子里,这些让人安心的疼痛,正是我还好好活着的体现。
我又下到操场,想走几圈平复一下心率。夜晚的微风还在继续吹着,不知道是不是我刚才没留意,操场的人好像又多了些。大多数人和我一样,只是沿着操场在走,我猜都是一些毕业生在一起最后聊聊天、看看校园。路过最后一个直道的时候,一个看起来像毕业生的女生直直地站在跑到边,面向绿茵场,抬头不知道看着哪里。绿茵场上,几个人在昏暗的灯光下踢足球,周围跑道上充满了细碎的谈笑声,学校外的高架桥上,一架地铁正呼啸而过,而她一动不动,只有晚风卷动着她的裙摆。我突然想到我高考前几天也会像这样站在高中的操场发呆,不为别的,我就只想多看看学校的一切。我在这个大学也许多年了,早晚有一天,我也要毕业,从这里毕业的感受是怎么样的呢,我想会比高中毕业更加复杂吧。我会还会像她一样静静地站在学校哪里,再看看学校没什么可看的风景吗?
或许不论五年还是六年,都只是人生的一小段,越长大时间越不允许我们停下脚步,我们不论开心也好,不开心也罢,相对我们的每一段经历、每一个居所来说,我们都匆忙得像个不熟悉的过客。这样想着,我突然觉得现在脚下这个操场和几年前几千公里外的那个操场仿佛连在一起了,在那个操场奔跑的我曾经是多么自在洒脱的存在,那个我坚信我的人生要永远保持天真和好奇,认为存在的目的就是不断获取新的信息,学习掌握它们,变成新的知识,那个我希望着自己能一生温柔而坚定,那个我每天都写 Bullet Journal,完成每一科作业的时间记录精确到分钟,以确保时间尽可能不浪费,那个我可以通过同学们的答卷帮他们到他们理解错的知识点在哪,并帮助他们真正弄懂那些知识,还可以帮他们优化做笔记的方法,那个我也可以帮我的室友确认他是不是追一个女生有戏,那个我可以确信自己一定会是任何评奖评优的候选人,能和一群人策划一个年级的成人礼玩会被打趣说是幕后的年级主任,那个我可以在不认识的人路过的时候继续一个个做引体向上,生日会收到很多卡片和礼物,有人会在卡片上写说「你是一个善良的人」,那个我一次模拟考心情不好没写作文,校长会找我谈心,告诉我他那时流行的诗「所有的日子 / 所有的日子都来吧 / 让我编织你们 / 用青春的金线 / 和幸福的璎珞 / 编织你们」,甚至毕业之后,会有人发朋友圈说「操场看不见 WL 了,有点不习惯」。当然那个我也会有痛苦和迷茫,但那个我一直告诫自己要保持清醒,那个我能将情绪和理智分开,即使面临巨大的压力,也能用自己幻想的一个完全理智的人格自己开导自己,解决了心里的问题后继续去做该做的事情……
而这一切,其实也没有离开多远,我本身也没有和那时有多么大的不同,我只是面对一些新的痛苦,一时乱了阵脚,失去热情,选择不去做了而已。所以痛苦的时候就跑步吧,回忆一下那段更关键也更充满勇气的时间,生活总要继续的,或许只要我鼓起勇气面对生活时,就会发现迎面而来困难,不过是跑道上拂面的微风,它永远都会环绕在你的身边,但只要保持身体平稳,双腿交替,你就在向前。